秦晖|城市就是各种各样的人都可以生活的地方
| 招商动态 |2015-03-21
80年代的纽约街头
我觉得对城市化要有一个正确的理念,这的确是我们现在应该强调的:城市化不是说要把城市都搞得豪华无比,只有富人住的地方,没有穷人住的地方,城市就应该是各种各样的人都可以生活的地方
北京大学历史系“燕园人文历史”课堂问答(2014年11月)
《中国企业家》杂志生活方式总监萧三匝,对话清华大学教授秦晖
萧三匝:农业时代的土地政策和工业化时代的土地政策是否应该有所不同?
秦晖:国家对土地制度进行干预,可能有两种出发点:一是为了提高效率,就是促使土地转移到能更有效的利用的人手中;二是为了公平,那就是以前讲的土地是农民的社会保障,为了避免农民失去所谓的“最后的保障”,成为无地农民,国家就要管制。以前不断讲土地不能经营,不能买卖,农民没有社会保障,农民如果卖地,那么未来生病、孩子上学就没钱。曹锦清先生说,将来农民如果有了充分的社会保障,我们就可以实行土地私有制了,正因为现在农民没有任何保障,所以我们就不允许他们私有自己的土地。我觉得这个说法是非常的荒谬的。无论从事实还是从逻辑来讲,你只能说如果国家给了农民非常高的社会保障,那么作为交换,农民的土地权可以接受国家的限制,如果你本来就没有给他保障,又剥夺了他土地的权利,那意味着什么呢?如果一个农民生病了,土地是他的,他迫不得已还可以卖地治病,现在你说他因为没有社会保障,所以不许他卖地治病,那你不是逼他死吗?当然,这种说法开始逐渐降温了,原因有两点:第一点,农村现在开始有了水平虽然低但是毕竟比以前更多的社会保障;第二点,更重要的是,现在各级政府患上了土地饥渴症。
所以现在国家干预还是要讲,但是干预的理由越来越从公平变成了效率。就是要使农民离开土地,甚至可以采取一些强制的手段。
我们现在搞的户籍制度改革,一个很重要的做法就是取消农村户口。按照我们现在的土地政策,农用土地归集体所有,土地一旦不是农用,国家就要征收,很多地方就把农民的农村户口改成城市户口,然后就把他们的土地给征掉了。如果户籍制度改革是基于这样的目的,农民就不再争取城市户口,现在很多地方的农民千方百计要保住农村户口。这个时候如果你强制改变土地属性,那不是倒行逆施吗?
再说了,我们的户籍制度的歧视性是非常明显的,歧视对象可以说没有什么变化,还是农民,但是歧视的形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,它现在歧视的不是户口属性而是歧视外地穷人。假如这个人是本地人,他就不受歧视。我们现在经常有人说,中国是不允许存在贫民窟的,怎么不允许啊,中国城市里头从来都有大片大片棚户区。所谓不允许存在贫民窟,只是说国家要给城里本地人盖更好的房子,你不给他们盖更好的房子,就不能赶走他们。但如果你是外来人,你的住房不好,就成为被赶走的理由,而不是成为你享受福利的理由。
我们现在歧视外来人,但如果你是有钱的外来人,也不受歧视,因为招商引资,巴不得你来,真正被歧视的是外来的穷人,主要是农民工。歧视的理由和机制虽然变了,针对的还是同一种人。所以我觉得如果户籍制度真的要改革,那就是要改变对外来穷人的歧视,降低城市的门槛,允许穷人进来享受公民待遇,否则只是换一个户口就没有任何意义。
萧三匝:其他国家,特别是转轨国家在土改方面有什么经验值得我们借鉴?
秦晖:转轨国家大部分是工业化国家。包括俄罗斯,它基本上没有我们现在的这个问题,它们的城市化都已经做完了。波兰是农民比较多的国家,但也只有总人口的20%左右。转轨这25年来,波兰的农民又减少了很多,但是因为数量有限,所以基本上也没有太大的问题。中国农民多,进城门槛如果放得很低的话,大量农民进城,城市里头就会出现贫民窟,不过我觉得这个问题真的有那么严重吗?不允许农民进城,真的就没有贫民窟吗?住在贫民窟里头不被赶走,以前不过是一种市民的特权而已。我不是说市民都住在贫民窟,更不是说市民住的都比农民差,而是说如果你是一个市民,你住到棚户区里,政府要你走,就必须付出,要么补偿,要么安置,现在经常是补偿和安置兼而有之,但是如果你不是本地人,政府就把你赶走了,用城管的方式来驱逐你。
全世界的老百姓都一样,第一需要的是过家庭生活。我们现在不允许农民进城安家,不允许他住贫民窟,替代方案是让他们进城打工,把家留在农村,于是我们的城市化的一个景观就是在城市里头没有大片的贫民窟,在农村中也有很多漂亮房子,这是其他国家的农村很少有的。农民把终生积蓄投到农村就盖一些他们自己不住的,只是逢年过节回去住几天的那种房子,后果是,中国的城市化过程造成了3亿人口的家庭离散,这是一个非常难以想象的事件,而且对中国的未来有非常严重的影响。目前我们已经听到一些稀奇古怪的,让外国人听起来匪夷所思的事,比如说某个村一个既丑又穷还残废的男人霸占了十几个留守妇女,十几个六七十岁的老汉轮奸一个十二三岁的留守女孩。中国老有这样的事情,你说正常吗?
以前的说法是中国传统文化最重视亲情,最重视家庭,有学者说中国人是全世界最爱钱、最没有亲情的民族,全世界没有哪一个民族像中国这样大量的人为了赚钱而妻离子散的。那么大规模的留守老人、留守妇女、留守儿童的存在是只有中国才有的现象,可见中国人最爱钱,最不爱家人,因此中国人是最冷酷无情的。真的是这样吗?当然不是。假如没有外界的干预,能够允许农民工与家人在一起生活,我相信很多人即便在城里住得比较差还是愿意与全家人住在一起。我们的政策不允许他们这样做,是政策拆散了他们,你怎么能够倒过来说中国人就是很堕落,就是爱钻钱眼而不愿意团聚呢?如果这种现象长期持续下去,我觉得不仅是个社会经济问题,对中国文明的伦理基础都会造成严重的影响,再加上独生子女政策等等,后果是我们现在很难想象的,我觉得要比城市出现贫民窟的危险大多了。
有人曾经统计过,上海在改革以前棚户区居民大概占上海总人口的20%,就总量而言从来就没有减少过,因为改革以前城市建设一直强调所谓的先生产,后生活,要把消费城市变成生产城市,只建工厂不建宿舍。虽然我们也搞了一些什么龙须沟之类的改造,但那都是橱窗,大量的人其实还是住在棚户区。文革期间,由于把2000万知识青年从城里赶到农村,一些城市,比如上海,在69年到71年期间,出现过人均居住面积的提高,这个居住面积的提高不是通过政府盖房子,而是通过政府把人搞得妻离子散实现的。那个时代上海人最羡慕的人是谁呢?是那些可以不上山下乡,全家人挤在棚户区里的人。最可怜的就是那些子女都走了,老两口居住在一个人均居住面积扩大的空空的房子里头的那些人。
萧三匝:社会确实应该鼓励人的流动,但一旦放开人口流动,一个人进城务工,一家人都得跟着来,这样城市的容量又有限,这的确也是个矛盾。
秦晖:不是鼓励不鼓励的问题,在没有外界制约的条件下,多数人都会选择一起来城里,解放以前也是这样的。上海的棚户区是怎么形成的?就是苏北的农民进城打工,拉家带口跑到上海形成的。解放以后,已经来的我们就认可了,因为他们是穷人嘛,共产党爱护穷人,当然就不能驱赶穷人了。已经来的,我就送他们住在棚户区,但是没有来的,就不许来了。如果你没有这个限制,他们都会来的,不仅那个时候会来,现在也会来,而且来都是理性选择,你不要把他们想得太笨。包括印度的贫民窟,你说条件很糟糕,但是印度人从农村来到城里,他们还是认为比原来好,我是在印度做过调查的。
印度贫民窟和印度的无地农民也完全没什么关系,我做过调查,印度的贫民窟里头,从农村来到城里头的人,大部分也是原来在农村有土地的,只是土地少而已。中国农民的土地难道多吗?他不一样也有土地少的问题?土地少他就认为务农不如进城,他就进城了,这是他的理性选择,你不能说你买不起商品房我就不准你进城。我们现在把门槛搞得很高,不要说办户口的门槛很高,就连办暂住证都有门槛的。大概在五六年以前,北京和上海办暂住证的条件都有这么一条,就是你要有固定的工作单位,要有合法和稳定的住处,这个合法和稳定的住处是什么意思呢?就是人均租住的面积不得低于9平米,或者低于多少平米,你即使办暂住证也要住得比较好你才有这个资格,所以造成一个现象,上海很多人是不能办暂住证的,因为他达不到这个要求。甚至上海有些白领都达不到这个要求,最后是由他们单位出假证明给他们办的暂住证,否则的话连暂住的资格都没有。现在我们说把暂住证改成了居住证,那居住证不仍然有门槛吗?
萧三匝:造成这个现象的根源是什么?
秦晖:我们这个世界发展到现在,对人的自由的限制已经越来越趋于最小化了,跨国流动的确是不能自由,但现在也在不断走向自由,比如说欧盟现在基本上就自由了,其他国家当然不能像欧盟那样。但是国内你不能说还是不允许自由迁徙,否则怎么能体现我是你的国人呢?只能说我们这个体制有一种管人的爱好。
半个月以前我到河北去了一趟,去的时候是北京牌照的汽车把我接去的,回来汽车限行,就派了一个河北牌照的汽车进京,结果我在琉璃河两省交界的地方就耽搁了两个小时,办进京证,就像办签证一样,那个队排得好长好长,上千辆车在那里申请办证,费了好大的劲才办完。我们的车经过的时候还要每个人都检查身份证,办了进京证你没有身份证还是进不来。哪一个国家现在有这么一个规矩啊?美国人进华盛顿有这个规矩吗?
萧三匝:有人说完全放开北京就会更加拥堵。
秦晖:我们现在的人均汽车拥有量要跟美国相比,那还差得太远太远了,美国尚且都没有造成那种局面,何况是中国呢?我敢肯定地讲,如果放开了这个东西,不会造成交通大拥堵的。另外,假如这种拥堵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的,我觉得也无可非议,这比你专门歧视某一种人还是不一样的。
萧三匝:这个现象是肯定的,但需要一种机制来调和。
秦晖:最简单的机制,就是如果你想防止北京有那么多人进来,那你就改变那种人为的向北京集中资源、集中功能、集中优惠条件的政策嘛,你把北京享有的这些优惠都取消了,那自然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挤进来。北京既是文化中心,又搞成工业中心,又是首都,什么优惠都搞在北京,那当然大家都挤破头要进来了。现在导致的所有的人都想往北京挤的这样一种现象,恰恰是北京的特殊化造成的。如果北京没有被赋予那么多特权,大家就不会打破头往北京拥,北京人和全国人如果平等了,那就不会出现所有人都要挤进北京,导致谁都进不来的那种状况。我们现在的政策,导致了两个后果:一是所有人都想挤进北京;一是这个政策又歧视北京以外的人。你这不是从两头造成麻烦吗?
要改变这种局面,办法很简单,一方面开放自由,另一方面取消特权。
萧三匝:有人认为,只要你放开,给老百姓更多便利,老百姓瞬间就会涌往北京,北京的经济社会生活就会瘫痪。
秦晖:这种担心低估了老百姓的理性。很多人都说一放开就不得了了,哪有那回事?全世界绝大部分国家是没有(人员流动)控制的,那发生了什么?欧盟引进那几个东欧国家的时候,很多人也说,你允许他们自由流动,波兰人、罗马利亚人就全部涌到德国去了,但事实上根本就没有。
有人说,柏林墙是要拆除的,但是要慢慢拆。我们长期以来形成的那种惯性思维,认为老百姓不配有这种自由,一有就会出乱子,实际上真的不是这样的。如果真的是放开会产生问题,其实是原来做的越过分的,放开产生的问题就越大。我最近不是写过关于南非的书吗?南非就是这样,搞了几十年种族隔离,这个制度放开以后,那就真的是导致很严重的后果。但是导致这种后果南非咬着牙也就挺过来了。
我们认为上面所说的现象是不正常的,是要改变的,至于是一步改变还是逐渐改变,是一天之内解决,还是100年之内解决,说实在的,我说了根本就不算,你说了也不算。我们能认识到这种现象不好,应该解决,这就够了。我们说这个事情一天之内就该解决,实际上也不靠谱,所以讨论这个问题是没有意义的。因为很多政策是一时的机遇造成的。南非的种族隔离制度已经废除了,然后你说我们还要经过若干个阶段逐步改变,那根本不可能,那些人就是等不急。柏林墙倒也是这样,说倒就倒了,它不可能先倒一半,然后再逐步逐步地倒。中国改变的快慢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也不是由上面的人说了算,历史的发展的确有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一面。
萧三匝:现在的城镇化政策,是不是为了缓解这方面的矛盾?
秦晖:我觉得上面还是不太清楚的。有人前段时间就讲,我们的城市化一定要有中国的特色,不能有贫民窟,他还是把城市化理解为建设漂亮的、雄伟的城市了。这也不是中国的特色,南非种族隔离时代他的城市就是很漂亮的,自然也很好,代价就是把黑人都挡在外面,那就和中国现在的一样啊,你改变就是改变这个,你预先就把这个东西当做一个排除条件,那还改什么呢?
我觉得对城市化要有一个正确的理念,这的确是我们现在应该强调的:城市化不是说要把城市都搞得豪华无比,只有富人住的地方,没有穷人住的地方,城市就应该是各种各样的人都可以生活的地方。现在有些人提出更古怪的要求,说北京要设立准入限制,只有硕士学位的人才能进北京。北京不需要人扫地吗?你要硕士毕业生去扫地吗?这完全是胡说。
秦晖,生于1953年12月,当代著名史学家。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、博士生导师。代表作有《共同的底线》《传统十论》《农村公社、改革与革命》等。
本文源载于共识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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